第一次知道齐吉祥先生,是刚刚工作时看国博建馆100周年纪录片《国脉》。其中表现国博第一代讲解员青春岁月的片段,感动得我反复看了好几遍,因此也就牢牢记住了作为讲述者的齐先生。他清朗的声音至今犹在耳畔:“我的第一志愿填的是北京大学的数学力学系。”“放弃这次的高考,到博物馆去做讲解员,我这一生的命运就改变了。”“博物馆有那么多专家、学者,郭沫若郭老、沈从文先生……感觉真的到了一个专家的堆里去了。这真是我的一个幸运。”
2019年国博新春团拜会上,齐吉祥先生朗诵(王溪摄)
2019年的新春团拜会上,我第一次见到齐先生,是在国博剧院的观众席里,远远望着台上的他朗诵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老照片里的形象、纪录片里的形象和舞台灯光下的形象一瞬间衔接起来,虽然愈发年迈,却一直那么有精气神。国博第一代讲解员,这个身份自带光环,令人神往。从事讲解工作四十多年该有多少故事,什么时候能听齐先生讲讲他的故事呢?
这个愿望到2020年7月终于实现了,似乎有些太晚。当时,社教部招聘了一批新讲解员,安排了阵容强大的岗前培训,齐先生的讲座是其中之一,我们有幸和新同事一起聆听。在齐先生的娓娓讲述中,三个小时过得飞快,我的不少困惑迎刃而解,也为他的敬业和专业感慨良多。他用力最勤的是怎么把内容讲扎实、讲出彩,与此同时又磨练出了很好的仪态和声音,在“华”与“实”之间毫无偏废;他经常思考“怎么讲观众能听懂”“怎么讲观众喜欢听”“怎么讲观众能记得住”,站在观众角度想问题已经成了他的本能;他用自己的经历,为“中国通史陈列成为伴随几代人成长的社会教育大课堂”作了最生动的注脚;他让讲解员更有底气和志气,明白“讲解工作是大有可为的事业”,只要肯钻研,这个岗位有无限可能。
在那次讲座之后,我们又有幸数次亲炙齐先生的教诲,主要是在撰写普及读物《中学生博物之旅·古代中国》期间。当时,齐先生详细审读了全书稿件,也曾来馆指导。我清楚地记得,午后的社教部办公室里,他连说带比划“簸糠”和“筛糠”的区别,记得他面带质疑之色地建议,不宜用一千多年前的面粉和现在的面粉比精细程度。给我们答疑解惑的时候,他的开场白经常是:“为你这个问题,我特地请教了×××(机构)的×××(专家学者)……”他咨询的总是很对口的机构、很有发言权的专家学者。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探寻下去,往往能刷新我们对某个问题的认知。“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在“问”上下功夫的意识,以及用实力换来的人缘与威信,都在齐先生的一次次解答中让我们深有感触。
齐先生最后一次为我们指导业务,是首届“博协杯”全国博物馆讲解大赛的准备阶段。当时我们有个参赛作品讲水稻在中国的栽培史,一度起了个题目叫《文物里的中国“稻”路》。齐先生直言不讳地指出,当前这种滥用谐音的现象不少,有损于语言的规范性,是一种不高明的做法。给讲解稿提意见时,他经常随口把其中的内容用自己的话表述一遍。很神奇,我们搜索枯肠想出来的“拧巴”句子,被他一讲,总能变得接地气、吸引人。我深知这样的语言能力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也绝非只从书本上来。
2023年11月,我第一次在全国博物馆社教界的会议上作主旨发言。后来发言稿刊登在《中国文物报》上,同事转告我,齐先生看到了,说“讲得很好”。我十分意外和感动。一是没想到齐先生记得我这个小字辈,二是久已听说的他订阅报刊的习惯得到了实实在在的证明。而更重要的是,我即便真能“讲得很好”,也是长期受他影响的结果啊。
工作时间越久,越感受到齐先生对于这个岗位的分量。他的见解永不过时,几乎揭示了讲解工作的真理,即使在文博事业日新月异的今天,依然历久弥新,启发我们去探索符合时代需要的最优解。遗憾的是,一直想多听齐先生讲些故事,那些与时代、与国博、与观众之间的故事,这将是一部具体而微的新中国博物馆讲解事业的发展史。可惜这些故事已随他而去,恐怕再没有人会用像他那么有特点的语言讲出来。
有人说,一个人离开以后,直到世上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他才算真正离去。那么,只要世上还有博物馆讲解员这个职业,还有文博科普事业,齐先生就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作者王溪,系中国国家博物馆社会教育部副主任、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