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研究>学术动态>详细信息
回忆孙机先生琐记
2023-08-23     中国国家博物馆

2023年6月15日,孙机先生仙逝。与孙先生相识十二载,从未想过他会离开得如此突然。每每回想孙先生的音容笑貌,忆起与先生相处的时光,心情难以平复。

 

2021年9月 28日上午“承先启新——中央文史研究馆建馆70周年书画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开幕,孙机先生在自己撰写的“日丽云开六言联”前留影。 朱亚光摄

 

与孙先生为邻

我是在2011年7月入职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当时,孙机先生作为离休返聘专家与我同在学术研究中心工作。虽然办公室与孙先生的门对门,但进馆之初,我对先生了解并不多,仅限于学生时代即已听说、入职后又有耳闻关于先生的各种著作和“标签”,诸如《中国古舆服论丛》《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汉代百科全书”“古代物质文化活字典”等。

百闻不如一见,入职后不久,我开始在三层办公区不时偶遇传说中的孙先生。初见先生,除老辈学者特有的儒雅气质外,有两点细节让我印象极为深刻:一是先生的精神面貌。先生当时年逾八旬,但鹤发童颜,面色红润,耳不聋、眼不花,走起路来脚步稳健,精气神儿不输年轻人。二是先生的通勤方式。那时不论冬夏,先生都会骑着高大的黑色老式二八自行车,往返二十余公里上下班。据熟悉孙先生的同事们说,他已保持几十年骑车通勤的习惯,待离休返聘。馆领导原有意安排专车接送,却被先生婉拒,推辞说“我还不老呢”。在我入馆后,先生这一习惯又持续了近两年。

往后的六七年,包括我在内的几位同部门后辈因与孙机先生比邻而慢慢熟悉。面对熟识的同事晚辈,孙机先生亲切、幽默而健谈,在楼道里碰面,先生总会笑着和我们打声招呼。偶尔也会专门来到我们的办公室,和大家一起说说话。聊天当中,孙机先生会不经意地为我们科普一些此前未曾了解过的“冷知识”。譬如 “龙涎香”,因先生讲解细致,在多年后仍让我记忆犹新:先生谈到,“龙涎香”作为珍贵香料最早由中国人发现,因被误会由龙的唾液滴入海中形成而得名。后经科学研究,所谓“龙涎”实为抹香鲸未能消化的食物与其肠道分泌物共同形成的固态蜡状物。这种蜡状物原本色黑质软,气味难闻,在被鲸吐出或排出体外后因质地轻盈而被长期留存于海面,历经日晒风吹、海水洗涤而逐渐褪色且变得坚硬,最终成就能散发独特气味的名贵香料“龙涎香”。

尽管孙机先生待人十分亲和,但我才疏学浅,每每见到先生,在景仰之余仍不免局促。故在工作的前几年,除了日常碰面和工作上的偶尔交集外,我与他的接触仍很有限。本以为与先生交情仅限于此,却在2017年产假结束返回单位上班时惊喜地收到孙机先生为我家女儿准备的出生礼——一对专程购买于菜百、被郑重收在大红绒布袋里的精致小银镯。孙先生的这份关爱,让我很是感动,此后见到先生不觉又多一分亲切和关注。

 

协助孙先生工作

与孙机先生的更多交集,始自五年前。2018年7月10日,先生突然颇为郑重地找到我说:“朱亚光同志,你好,跟你商量一件事。我计划在馆里做一个‘中国古代服饰展’(后正式定名‘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以下简称‘服饰展’),我知道你本科学服装,这个展览你愿意参加吗?”面对先生突如其来的邀请,我既激动又惶恐,一方面感激孙机先生居然能够记起我的专业并为我提供如此重要的工作学习机会,另一方面则担忧自己虽曾就读过服装设计专业,但对服饰史论知识和展览工作则知之甚少,怕自己难堪大任。将想法告之孙机先生,先生当即鼓励:“没做过展览有什么关系,我到博物馆三十多年了,也就做过两个展览。一个是咱们馆自己的‘中国古代印刷术’,另一个是山东淄博的‘中国古车博物馆’。你还年轻,正是该忙事业的时候,现在这个展览和你专业正对口,筹展过程中遇到感兴趣的问题顺便写写文章,做做研究,不是挺好么?理论知识可以慢慢补,我可以给你列书单,不要有心理负担。”孙机先生的鼓励让我勇气倍增,遂开始协助先生进行服饰展先期筹备工作。

这一展览初始于孙机先生亲自研究撰写的两份材料。一是汇聚先生古代舆服研究方面诸多重要成果的《“中国古代服饰”展陈方案》。方案为先生手写,A4大小,共96页。由封面、前言、目录和十四个展览单元(后在实施阶段整合为六个单元)组成。其中包含文字约2.7万字,另配合他手绘的文物线图、各类说明线图及文物照片等逾200幅,计划展出文物近160件套。方案不仅完整呈现了中国古代服饰发展演变的基本脉络,还在其中穿插阐释了他在服饰史研究中的十余项重要学术成果,是后续服饰展的核心与主干;二是《历代服饰复原人像线图》,亦为孙先生手绘,包含自西汉至清代历史人物7组,共15人。据先生介绍,在设计这些人物的穿着配饰时均以各时期典型发型、服饰品为依据,几组相同或相近时代的人物在肢体动作上亦有所呼应,是不同历史时期人物形象的代表。先生希望能将这些人物制成人像,集中摆放于展览尾厅,以便观众能够直观、立体地感受到中国古代服饰整体风貌。这些人像将是展览中的一大亮点,但同时其细化及后续制作也是筹展工作中的最大难点。

在上述两份材料基础上,孙机先生带领着我开启了长达两年的“攻坚克难”工作。从人像穿戴考据细化到联系制作单位,从查找落实展品到初步确定展览大纲。每周二的上午九点,孙先生都会准时到达办公室,与我就上述几方面内容进行沟通讨论、逐步推进展览进度。我会在当天将一周内搜集到的服饰文物信息、细化后的人像效果图,以及查找到的馆内外相关文物资料交给孙先生确认。先生拿到材料,往往不急于评价,而会边翻材料边向我谈起对应历史时期的各种服饰知识。期间,先生偶尔也会提出些小问题请我来回答,答上来了他会微笑着点点头;遇到不懂的知识点,先生则会耐心讲解。就像孙先生经常谈起的,文物研究要“由小见大”。在为我讲解古代服饰知识时,先生也总是将各种问题与文物文献资料紧密联系,穿插到一条历史主线中去,再结合着典故娓娓道来,条理清晰,深入浅出,融会贯通。从“上衣下裳”到“胡服”“深衣”,从“革带”到“带钩”“带扣”,从“玉礼器”到“璜”“璧”“组玉佩”,我对中国古代服饰的最初了解,就是在孙机先生一次次耐心讲授中逐渐积累起来的。

2019年6月,历经半年多的讨论与修改,我和先生终于完成复原人像初稿绘制工作。同年7月,在孙先生推动和双方领导支持下,国家博物馆与北京服装学院展开合作,确定由服装学院承担历代复原服饰及人像制作工作。12月至次年1月,历经与北服制作团队五个多月的先期沟通后,复原服饰与人像制作工作正式启动。孙机先生不顾天气寒冷,年事已高,多次亲赴北京服装学院,整日与北服设计制作团队一同奋战在工作一线,为模特挑选、样衣制作、人物和服饰动作确认以及三维数据采集等工作环节提供现场指导。除了人像、服饰制作以外,2020年1至6月间,我和孙先生又陆续完成了对馆内800余件(套)文物以及海内外30余家机构收藏近百件文物的查找、整理工作。并在国博藏品保管部支持协助下,甄选出近200件(套)文物资料,从而形成展览大纲初稿。至此,服饰展先期筹备工作告一段落。

2020年8月,在国博馆领导关心和支持下,“服饰展”策展组正式组建,确定由策展工作部胡妍主任担任联合策展人,辅助孙机先生完成展览的后续策划与实施。在两位策展人通力合作、国博策展组与北京服装学院制作团队不懈努力下,经过半年紧锣密鼓的高强度工作,“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终在2021年2月6日顺利开幕。看着多年心愿得以实现,孙先生倍感欣慰,除在展览开幕当日接受媒体现场采访外,后又多次亲赴服饰展展厅,分别为我馆社教部工作人员、相关单位及社会观众讲解展览。考虑到先生体力有限,在讲解前我总会反复叮嘱先生中途及时休息,不要太疲惫。先生表面答应着让我放心,实则每次不仅坚持讲解完整个展览,每遇观众提问也都耐心听取,认真作答,待大家满意才肯结束讲解,坐下来小憩。

随着筹备服饰展与孙机先生接触的日益增多,我与先生间的相处较以往更加轻松自然。在此期间,承蒙他的信任厚爱,让我有幸协助处理一些展览以外的事务。我的工作范围也由服饰展的策展助理逐渐延伸为先生日常工作中的助手。孙先生常说:“我是国博的工作人员,就得多来馆里工作,多为馆里分忧,这样才对得起馆里对我的信任。”除了特殊情况,近年来先生一直保持每周二来馆工作的习惯。因孙先生年纪大了,故近年来除去先生自主策划的服饰展外,馆里已极少给先生安排具体工作。即便如此,先生在馆里的一天也总是忙碌的。在我协助他工作的几年间,处理最多的有以下几方面事务。

其一,接待访客。国博德高望重者如孙机先生,馆内外访客络绎不绝。客人中既有先生熟识的领导、旧友,也有此前未曾谋面的同事和学者。众人来访原因不尽相同,有因公请先生出谋划策、鉴定文物、审阅展览大纲的,也有因私探望、找先生叙旧聊天的,更多的则是带着文章、书稿期望能得到先生指点的后辈学人。无论面对哪类访客,先生皆真诚相待,尽其所能地帮助大家解决实际问题。

先生曾说青年人是博物馆的未来,在学术和事业上都会有更大的发展。因此,面对后辈学人来访,先生往往投入更多精力,对他们带来的文章、提出的问题,先生总会留出足够时间细细阅读,认真听取,经过一番思考才给出意见、建议。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国博青年人,都曾有幸得到过孙机先生学术方面的点拨帮助。

其二,筹备讲座。孙机先生致力于学术科普活动。五年间,曾应邀为国博员工培训、“国博讲堂”、北京服装学院论坛与服装史课程及中国丝绸博物馆汉服节等多家单位作过十余场学术讲座。

每次接下此类工作任务,孙先生往往会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来查阅相关资料,准备讲稿。先生习惯使用黑色签字笔在白色A4纸上工整地写出说明文字,再以透明胶带仔细粘上手绘线图或文物照片,图文并茂,一页页按照讲解顺序排列好。偶有改动,也必用修正带仔细覆盖错处,再一笔一划重新书写。因不善运用电脑,先生讲稿写好后通常交由我来做进一步处理,制成幻灯片在讲座当日协助先生播放。在处理文稿前,他总是会先将讲稿内容大致讲给我听,再将相关信息细节交代清楚,以便于我提前熟悉,更好地配合先生播放幻灯。待到讲座当日,先生每需换幻灯片时就会稍作停顿,而我则会配合完成切换,这已成为我辅助他放幻灯时的一种默契。此外,从“80后”到“90后”,无论时间长短,孙机先生总坚持站立演讲且中途不作休息,以示对观众的尊重。精心的前期准备配合孙机先生口若悬河、风趣幽默的现场讲述,让听众每每感叹收获满满,不虚此行。 

其三,学术积累与研究。先生曾在聊天中讲到,谈起古代中国仅提“四大发明”太过片面,中国古代物质文化辉煌灿烂,重要发明更不胜枚举,有的时候能领先世界一千年。而他的工作就是把古代常识带到现代当中,让更多人了解到古代中国的伟大,做到自知者明,才能自胜者强,才可以让国人建立起真正的文化自信。

晚年的孙机先生在严谨细致对待业务工作的同时,对待自身学术研究也依然毫不懈怠。生活简朴的孙机先生,在学术积累上从不吝啬,不仅常年关注《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的发展,订阅《考古》《文物》等多份专业刊物,也注意从《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等渠道获取业内最新学术成果,并列下书单。之后,或亲赴王府井书店购买,或委托我从网上下单,先生总是不定期大量购入最新出版的专业书籍,籍此了解掌握文博考古方面最新研究动态,并对自己以往认知、研究进行扩充更新。除购书读书外,孙机先生近年来仍笔耕不辍,除2022年至2023年5月间几经先生修改、编校、即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八卷本《孙机文集》外,先生近年还先后发表了《名称依旧,形制全非——中国服饰史中的几个例子》《盠驹尊的造型是代表骡驹吗?》《中国服装史上的四次变革》等文,让学术生涯持续焕发光彩。

2022年9月5日,是孙机先生最后一次来馆办公,此行主要是为配合央视《吾家吾国》栏目拍摄工作。在拍摄即将结束之际,主持人邀请他在笔记本上写一句话,先生稍作思考,挥笔写下:“中国古代物质文化方面的成就,是中国人的光荣和骄傲。”从早先投身革命到后续弃武从文、研究文物直到晚年,孙机先生在孜孜不倦推动自身学术研究的同时,致力于传统文化普及、关注博物馆发展、关心青年学者成长等,一直在以实际行动来践行着自己的一腔爱国热情。

 

与孙先生日常相处

几年间,除去工作,与孙机先生相处最多的还在日常。工作中一丝不苟、认真严谨的孙机先生,在生活中温和慈爱,如同自家默默关心、守护着我们的爷爷、奶奶。

一是生活规律。据先生自己讲,每天清晨他会在五点钟起床,于七点前用完早餐。之后除固定时间的午餐、晚餐和偶尔“强行”被夫人李老师拉出去遛遛弯儿之外,大部分时光会都待在书房里工作、看书,直到休息。来馆这天早上,孙机先生会提前十余分钟来到楼下,等待八点半接他到馆的司机师傅,再于九点准时到达位于五层的办公室。我会提前到他办公室,开窗通风,接好开水,将新到的刊物和书籍整齐地摆放在他书桌前,再于九点十分敲开先生房门,道声:“孙先生好”。先生则会微笑回应:“亚光同志好”,坐在沙发上和我聊聊天,谈谈一周发生的大事小情,之后有条不紊开始工作。

单位食堂在十一点供应午餐,先生经常开玩笑说:“吃饭不积极,头脑有问题。”故到馆的那天,他总会卡着饭点儿喊我去食堂用餐,做国博第一波“干饭人”。离开办公室前,随手关灯、关空调是先生的必要动作。当天的午餐时间对于我和大部分曾经与先生共事过的老同事们来说,都是一段极其愉快的时光。老同事们经常会在这天不约而同地来到小食堂,寻找孙机先生共进午餐。餐间或请教些专业问题或只是随便聊聊天。遇到问题,先生会暂时放下碗筷,认真作答。聊天时,先生则像“老顽童”般幽默放松,他会像讲故事一样,谈起过去生活工作中发生过的诸般往事,或惊险或有趣:譬如,年少时经历过的几次危急时刻;又或因坦克车内柴油气味过重,而不得以放弃做坦克兵。他也会看着同桌进餐的老同事,一本正经地谈起她长得像极了先生小学时代的女班长,不仅学习好,还特别会向老师告状,经常揭露他课间带头爬树、下海的调皮事儿,让大家忍俊不禁。

二是博闻强记。2019年4月26日,孙机先生夫妇受邀赴杭州参加中国丝绸博物馆“国丝汉服节——明之华章”。活动中,孙先生要作题为《明代在服装史上的继承和创新》的主题讲座。我因负责为先生制作讲稿电脑幻灯片及现场放映有幸跟随前往,同行的还有北京服装学院蒋玉秋教授,这是我首次陪同孙机先生外出参加学术活动。一下飞机,为缓解旅途疲惫,先生主动和我们聊起天。抬眼看见路边的行道树,先生随口问我:“知道这是什么树吗?”答曰银杏,先生笑了笑,又问:“那知道银杏树是从哪来的吗?”这下语塞,孙先生便边走边讲起关于银杏树的知识:“银杏树是我国原产树种,早在几亿年前即已存在,是现存最古老的树种之一。这种树本来是产自北极地区的,后来随着板块漂移,首先进入我国云南地区,尽管云南气候很好,四季如春,可银杏到了云南之后还是保持这它一到秋天就会落叶的习性。之后呢,银杏又逐渐传入内地。因为银杏树的生长速度极慢,木材质地坚固而且不容易变形,所以在新中国成立之初,飞机内部的装饰都是用银杏木来搭建制作的。”

次日,我们一行人所住酒店的自助早餐提供一道小菜——小鱼花生。餐间,我们谈到小菜味道不错。先生笑笑,抛来个新问题:“花生是从哪来的呀?”“外国?”“哈哈,对,花生原产巴西,随着新大陆的发现,传到世界各地。我们现在吃到的花生都是美国大花生,在美国大花生传入我国前,我们普遍种植的花生品种都是小粒花生,味道更香。”除去看展抑或讨论问题,生活中的孙先生总能在不经意间为我们轻松普及诸多知识,让我受益匪浅。

三是关怀晚辈。作为孙机先生助手几年间先生夫妇对我关怀备至,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一旦几天未见,先生会主动给我打来电话,送上一番亲切问候:“这周过的怎么样?家里都好吗?你家先生和小朋友都好吧,工作忙吗?”从生活问到工作,话语间总是充满关切。

此前,因疫情严峻且需集中精力编校八卷本《孙机文集》,孙先生自2022年10月后就不再到馆工作了。若是有事情,或通电话,或我到先生家当面沟通。一旦听说我要到家探望,他总会早早惦记,亲自开门迎接。见面后,除工作外,话语间总还少不了一番叮嘱:“工作别太累了。除了日常工作也不能懈怠学习啊,还得想着写文章的事,年轻人要多看书,多学习,做好学问,才能在馆里立身。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尽管说。”待我离开时,也总是会收到他和夫人李老师提前准备好的各种水果、零食,满满一包塞到手里,嘱我一定带回去给小女儿吃,让我心里总是感到暖暖的。

 

先生的最后时光

5月中旬,孙机先生在电话中高兴地谈起《孙机文集》书稿已顺利交付出版社。趁他暂时闲下来,我于当月21日下午到家看望了先生夫妇。那时孙先生刚刚结束持续了近一年日以继夜的“三编三校”工作,内心轻松而愉悦,在夫人李老师的精心照料下比起之前赶稿时的憔悴状态来气色好了许多。先生照例问起馆里是否有工作,我这边是否需要帮助,之后缓缓地说“之前确实累,除了吃饭睡觉,全忙乎弄书。这几天一闲子下来了,居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了。老想着睡觉,动不动就睡着了。”刚刚结束皇皇巨著的编写,我建议先生暂且好好休息,先不要考虑工作,没事和李老师出去遛遛弯儿。先生笑着答应,在分别之际嘱咐我:“六一儿童节就要到了,到时候一定带着孩子来玩。好些日子不见小眼镜儿了,很想念她。” 

6月1日上午,忽然接到孙先生夫人李老师来电,说老两口于5月26至28日间相继感染新冠病毒,此番电话主要是提醒我家中还有孩子,为保证安全千万勿去探望,两人目前状态平稳,请我放心。当时我的内心虽极为忐忑,但考虑二老身体不适,便一直未敢主动叨扰。

6月3日下午三时四分,终于盼来孙先生来电,此时他的声音十分沙哑:“亚光你好,你这几天身体还好吧,杜先生和杜小姐都还挺好吧?单位没什么事找我吧?”答都好,问先生身体可好些了,答:“放心吧,还好,再过几天就应该好了,你们别惦记我,也千万别来看我,别传染了孩子。这次生病时间太不凑巧,六一也没能给孩子准备礼物,等我好了,带孩子来玩儿……代我向杜先生、杜小姐问好,你们多多保重啊。”十分十七秒的通话时间里,尽是孙机先生对我和家人的惦记和关爱。当时完全没有料想到这会是我与孙机先生的最后一通对话。

此后几日,与先生家属持续沟通,了解着二老的病情,得知李老师情况已有好转,孙机先生状态平稳。想先生身体一向康健,或只是年岁大恢复起来慢些,却在10日得知孙机先生病情加重出现并发症,已住院治疗。待我6月13日下午入院看望时,病房里的先生已虚弱得不能言语,我对先生说您好好养病,等出院了还有文集发布等着您。先生微微点头以作回应。14日晚九时,孙先生夫人李老师特意打来电话,高兴地对我说先生状态见好,医生说或近几日就能出院回家,让我放心。不曾想,在次日上午七时接到扬之水先生来电,言孙机先生病危,目前正在抢救。我随即赶往医院,却在途中得知先生已于八时九分仙逝。当我于八时三十分赶到医院时,最终遗憾未能见到先生最后一面。

 

后 记

孙机先生是我工作学习中的同仁良师,也是关心我生活成长的长辈。当我看到整整齐齐的书桌前再也不见那位笑盈盈、终日伏案工作的老者时,当我不经意回忆起与先生相处的点点滴滴时,自觉悲伤难抑。想不通曾躲过学堂屋顶掉落板材,躲过走火子弹,身体硬朗、一次次扛过生活中大病小灾的孙先生竟会离开得如此仓促。曾经以为能和孙机先生的相处时间还有很长很长,如今却只能空留数不清的来不及和遗憾。

此间感谢各位亲朋好友的关心宽慰,其中霍宏伟老师讲的一番话,让我逐渐对先生离世而释怀。霍老师说:“孙机先生在生活中,有夫人李老师精心照料,生活质量很高,晚年幸福。工作中有两个心愿,一是服饰展,二是文集。如今服饰展顺利开展,社会反响热烈,而文集也由先生亲自完成编校,即将出版。无论生活还是工作,孙机先生都已经很圆满了,所以先生走的时候是没有遗憾的。而你也要想开,往前看……”

记得去年评职称答辩,曾有现场评委向我提问:作为孙机先生的助手,你有什么样的收获。答:学先生做人,忠心爱国,待人谦和;学先生做事,兢兢业业,孜孜不倦。如今先生虽然走了,但如扬之水先生评价“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先生的精神是永存的。平凡如我,三生有幸能够作为孙机先生助手,陪伴先生左右,共事五年。此后惟以先生为榜样,笃定前行,才能不负先生生前的谆谆教导。

(作者:朱亚光系中国国家博物馆副研究馆员)